穹靈

少女情懷總是詩,有時只是一張廢紙

【黃笠】神明與太陽(下)

那是他七歲生日的那一天。

父母親和姐姐們帶著他上街,開始炎熱起來的天氣並沒有打消他多少的興致。初上小學的黃瀨涼太在那時已經逐漸產生與同儕的比較心理,一雙大大的眼睛左看右看,物色著可以向朋友們炫耀的生日禮物。

 

「爸爸,我要吃冰淇淋!」二姐黃瀨涼香突然指向路邊一個小小的攤位,本來牽著他的手也轉而拉上父親的衣袖:「可以嗎?」

聽到妹妹的要求而回過頭的黃瀨涼子眨了眨眼,也望著向來疼愛他們的父親。

 

面對兩個女兒希冀的眼光,一家之主自然是沒有拒絕的理由的,他看往自家的小兒子:「涼太也要嗎?」

 

小男孩歪頭想了想,拒絕了這項提議,跟著母親進入不遠處的玩具店。

誰都沒注意到從他身後伸來的那雙手。

 

被掩住嘴的黃瀨涼太驚恐地睜大眼睛,母親越來越遠的背影和對街圍著父親笑得開心的兩位姐姐倒映在視網膜上,而他的手卻無法碰觸到他的家人們。

抱著他的人不顧他的掙扎,硬是將他塞進停在小巷中的廂型車裡。

 

他趁著對方鬆手的時候大力推開還沒閉緊的車門,扯開嗓子:「救命──」

從巷口透進來的光線被什麼東西擋住,伴隨著些微的腳步聲:「有誰在那裡嗎?」

那是一道明顯屬於小孩子的聲音。

 

眼前的車門被狠狠關上,幾秒後卻又打了開來。被扔進車子的矮小身影與想第二次衝出車外的黃瀨涼太撞成一團,他甚至聽到額頭敲上玻璃時清脆的聲響。

 

「痛……」近在耳邊的痛呼讓他從暈眩恍惚的狀態下清醒,慌亂的他根本沒心情去注意那個被牽連的可憐蟲長得什麼樣,只是不顧一切地撲到車門前想將它打開。

也不知道是他太過焦急又或者是其它什麼原因,不論他怎麼推拉,車門就是紋絲不動。

 

一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掌伸過來按住他:「這是……兒童安全鎖,從裡面打不開的。」

 

香甜的味道在車箱中蔓延著。他回過頭,首先看見的是一頭漆黑的短髮,再來才是猶如陰天下的海那般、彷彿讓人無所遁形的那雙眼睛。

 

本來神經就緊繃著的黃瀨涼太這時更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蜷起了身體,癟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放我下去……」一直忍著的淚水這時卻像壞掉的水龍頭,不斷從眼眶中墜落,他驀地提高了聲調:「放我下去!讓我下去!媽媽──」

 

尖叫般的話語讓黑髮男孩難受地皺起眉,隨後撲上來摀住了他的嘴巴,壓低了聲音:「閉嘴,不要刺激到……那個……人……」


隨著愈加模糊的語句,對方毫無預兆地倒在他的身上,手也落了下來。黃瀨涼太瞠大眼睛,想要將他拉開,卻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乖……媽媽現在就帶你們回家。」在意識沉入黑暗之前,駕駛座上的女人似乎正在笑著低語,神態就像一位母親看到自己玩累了睡著的孩子。

 

琥珀色的雙眼終究是抵不過強烈的睡意,靜悄悄地閉上。

 

*

 

「那麼幸哥就麻煩黃瀨先生照顧了,我先走一步。」黑少年背起書包,衝著兩人點頭告別後便毫無猶豫地拉開房門離開。

 

確認笠松悠斗真的離去之後,黃瀨涼太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氣般半倒在病床上。笠松幸男好笑地推推他:「喂,沒這麼誇張吧?」

金髮模特兒抬起眼望向他幾秒,重新將臉埋進被單裡,只有悶悶的聲音傳出來:「我現在無法面對前輩的臉。」

 

「幾個意思啊你!」他狠狠將那一頭金髮揉成鳥窩以示不滿,手下的腦袋因為他的動作也跟著左搖右晃,還有那含混不清的求饒:「沒!沒什麼意思!前輩請手下留情!」

 

當終於揉夠的他正想收回手時,對方卻一把將他的手抓住。黃瀨涼太坐直了身體,垂眼看著被自己握著的那隻手:「謝謝你,前輩。」

對突然嚴肅起來的氣氛有幾分不適應的笠松幸男一時間也忘了抽回手:「喔、喔……沒什麼,畢竟我們是一起出去的,我也不希望千秋出什麼事……噗,」頂著一頭亂髮、神情認真的黃瀨涼太意外地有種滑稽感,忍俊不住的他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把自己創造的「傑作」恢復原狀:「不需要這麼鄭重其事的道謝啦。」

 

黃瀨涼太沉默地任由他動作,搖搖頭:「……不是只有這件事。前輩,我──」

 

病房的門板被敲了兩下,一道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了進來:「笠松君,現在方便嗎?」

「泉田醫生?」他訝然地望向門口的人:「您怎麼會……」

 

「在急診室那裡看到了你的名字,順便過來看一看。」泉田孝走到床邊,臉上帶著職業性的溫和笑容:「上次你來的時候說過眼睛的症狀有改善了,現在呢?」

「啊,是……」他有些不自然地瞄了一眼一旁的後輩:「沒什麼變化……」

「這樣嗎?」維持著表情不變的醫師只是點了點頭,囑咐道:「雖然是老生常談了,記得要保持開朗的心情,也試著多想像一下這個世界在別人眼中的樣子。」

 

頂著來自黃瀨涼太的視線,他強作鎮定地送走了自己的主治醫師。在這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原來這裡是自己定期檢查的醫院。

 

「……別那麼看著我。」他避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只是因為意外看不到顏色而已,也不是治不好……反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金髮少年半張著唇欲言又止,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追問:「但是,前輩說過我的髮色很顯眼不是嗎?如果看不到──」

「我只看得到你。」笠松幸男轉回目光,一吋吋地打量正看著自己的黃瀨涼太:「你的頭髮、眼睛、皮膚……我能看得到你身上的顏色。」

右手突然一陣輕微的鈍痛,他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對方手中:「黃瀨,你還要握到什麼時候?」

 

後輩跟著他的視線看向他們的手,像是剛注意到眼下的情況:「……啊。」

 

「才不是什麼『啊』吧?快點放開──」

「前輩!」

 

黃瀨涼太忽然揚起頭,總是燦然發光的雙眼映著他征住的面容:「如果有什麼我能做到的事,請不要客氣!儘管吩咐我去做吧!」

 

一聽到這句話,笠松幸男的心莫名地就冷了下來。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才不是同情呢!」金髮少年大聲反駁:「我只是、只是想為前輩也做些什麼,一直以來都是我受到前輩的幫助,我,」大概是因為激動,又或者是委屈,他的眼眶有些泛紅:「我……」

下一個瞬間,比他還要高大的後輩撞進他的懷裡,兩隻手臂緊緊地箍著他的腰:「前輩,對不起……」

 

被黃瀨涼太突如其來的襲擊和情緒驚嚇到的黑髮青年就這樣任他抱著,好一陣子都沒辦法做出什麼反應,直到胸前的衣物傳來濕意才趕忙拉開對方查看。

 

「黃瀨!」看見那張深受無數女性喜愛的臉蛋爬滿淚痕的那一秒,他連話都說不好了:「你、你哭什麼啊……我又沒罵你……」說著,他從旁邊的櫃子上抽了幾張紙巾拍到黃瀨涼太臉上:「好了,快點擦一擦,別人看到還以為是我欺負你。」

金髮少年隨意地在臉上抹了幾下,又深呼吸幾次讓自己稍微平靜下來。

 

笠松幸男拉起被浸濕的衣服,嫌棄地皺起眉頭:「你真是……髒死了。」

 

「……嘿嘿。」

 

看著紅著鼻頭傻笑的後輩,他終於又忍不住抓了一把紙巾拍了上去。

 

*

 

醒過來的時候,身下是比睡慣了床墊更硬的一層薄海綿墊子。

因為沒有足夠的光源,視野所見全都是不甚清晰的輪廓。他猛地坐起身來,不經意間碰觸到身旁另一具溫暖的身體,兩個人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明顯。

 

他拼命地壓抑住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叫,眼裡卻已蓄滿了淚水。

 

「你醒了?」那雙眼睛反射著微弱的光線,在黑暗中格外的醒目和詭異:「有哪裡不舒服嗎?」

雖然恐懼並沒有因為對方還算和善的態度而消退多少,沒有感覺到惡意的黃瀨涼太還是搖了搖頭當作回應,細碎的嗚咽從掩著嘴的指縫間洩漏出來。

 

「欸、你在哭嗎?」一隻手摸索著撫上他的頭,輕輕拍了兩下:「你真是倒楣,居然碰上這種事……雖然我也沒資格這樣說,但是……不要哭啦,我──」

 

門「吱呀」地打了開來,滿臉笑容的女人端著餐盤走向兩人。黃瀨涼太下意識地抓住他剛剛想躲開的那隻手,半個身體都縮到了另一個孩子身後,對方也像是有意地擋到他的前面。

 

「孩子們,該吃飯了~」女人笑得無比親切,散發著熱氣和香氣的飯菜被擺放在不遠處的小桌子上。

她越是接近,黃瀨涼太的臉色就越是蒼白。七歲已經是懂事的年紀,更何況他並不是什麼笨蛋,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管怎麼想都不能算是件「好事」,從女人眼中透出的光芒更是讓他坐立不安。

 

交握在一起的兩隻小手涼的沒有一絲溫度,分不清究竟是誰在顫抖。雖然另一個孩子的表現超乎尋常的冷靜,但是黃瀨涼太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緊繃到就快要斷裂的神經。

 

「你為什麼要抓我們?」黑髮男孩清亮的聲音被壓得有些低,像是在用盡全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洩漏出任何一絲的懼怕。

 

女人停下腳步,困惑地歪著頭:「你在說什麼呢?這裡是我們的家啊,媽媽、你和弟弟三個人的家啊。哎呀……不會是發燒了吧,這可不好。」她迅速地俯身在男孩的額頭上摸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沒有……嗯,那就是身體不舒服了。來,趕快把晚飯吃掉,睡一覺很快就沒事了。」

 

在女人湊近的那一瞬間,握著黃瀨涼太的那隻手倏然收緊。他被抓的有點痛,但還是死死地咬著嘴唇沒有出聲。

 

他們在女人的盯視下將飯吃完,直到她滿意地端著餐盤步出房間、整個空間重歸為黑暗的那一刻才徹底放鬆了身體。

被汗水染濕的兩隻手始終沒有放開,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這次黑髮男孩沒有阻止他,只是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沒過多久,兩人的衣服便都濕了一片。

 

他們在漆黑的房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吃飯、洗澡、上廁所均是在女人的監視下渡過的。他們也曾試著躲在雜物後打算趁著她發現他們不見、出去尋找的時候逃跑,女人卻在打開房間沒看見他們的那一瞬間扭曲了一張臉,發狂般地扯著自己的頭髮尖叫、將手邊拿得到的所有東西推倒、摔碎。

當她找到驚恐地縮在一起的兩人時立刻回復了笑容,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招呼他們吃飯。

 

房間的門沒有上過鎖,只是每次打開門,笑意盎然的女人總是就在門外,一點逃出去的機會也沒有。

就算逃出去了,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也跑不了多遠,更不用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

 

那一天,他因為外面的嘈雜聲而從睡夢中驚醒。

即使聽不清楚都是在吵些什麼,連日來的疲憊讓他只能緊靠著另一個孩子瑟瑟發抖。

 

黑髮男孩也在聽著那些聲音,幾秒後,那雙眼睛便看向了自己,原本牽著他的手也改按上他的肩膀:「我出去看一下。你乖乖待在這裡,如果她回來了就先躲起來。知道了嗎?」

幾日來從未分開的生活讓黃瀨涼太產生了極大的依賴感,自然是猛力搖頭,攢著對方的衣角不肯撒手。

 

黑髮男孩想了想,從脖子上取下了什麼掛到他的胸前。

「我媽媽說,只要有這個,一整年都會平安無事,因為神明大人會保護我們。」乾燥而溫暖的手在他頭上拍了幾下:「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看著那個模糊的笑容,慢慢地鬆開了手:「……哥哥,你要小心喔。」

 

目送對方消失在門的另一端,他在房間裡愣愣地站了半晌,回頭手腳並用地爬上他們之前堆起來的箱子,從那個只有他臉那般大的小窗口向外望去。

紅色和藍色的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還什麼都沒有看清就聽見了一聲像是煙火綻放時會發出的聲響。

 

等到他能夠在閃爍的燈光中窺見外面的情形時,無聲的尖叫從喉嚨深處迸發,他無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從箱子的頂端跌落。

 

閉上眼以前,倒在一片血紅中的黑髮男孩是最後一個映在他眼底的景色。

 

*

 

被電擊棒電暈其實算不上什麼重傷,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多住了一天院。出院那一天就匆匆收拾了東西返家,正好趕上了跨年前的大掃除。

正如弟弟所保證的那般,家裡的大人們對他受傷的事情一無所知,反倒是黃瀨涼太充滿關心的簡訊一天也沒有斷過。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那一次有驚無險的遊樂園之行過後,黃瀨涼太對他就越發親近了。

在醫院時為他忙前忙後、像是連廁所都想替他上的態度就算了,開學後的見面頻率也從原來的一兩個星期一次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幾乎天天見面。

 

「前輩!」怎麼看都很顯眼的後輩在遠處揮著手,那張笑臉就像他的頭髮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身邊的森山由孝似乎咂了下舌,精闢地給了個評論:「跟看到肉骨頭的狗一個模樣。」

 

笠松幸男瞪了友人一眼。對方抬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去吧去吧,你這個見色忘義的傢伙。」

他頓時挑起眉:「色?你確定你是在說黃瀨?」

 

「難道不是嗎?」森山由孝對著金髮少年的方向努了努嘴:「看看他身邊那一大群女孩子,能有這樣的人氣要說沒有姿『色』也說不過去吧?」

他跟著轉向看去,靜默了好一會兒:「……我現在不太想靠近他。」

 

森山由孝爆笑出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不然你叫他自己過來啊,他又不會拒絕。」

「算了。」他吐出一口氣:「你不是要跟小堀還有早川他們出去?不要讓他們等太久了。」

「你才是,偶爾也跟我們聚一聚吧,嘛……你要帶著那傢伙也行,反正你們現在老是在一起,跟其他人也認識一下,以後碰到了才不會太尷尬。」好友意味深長地笑笑,瀟灑地揮手走人。

 

黃瀨涼太在他走近前就擺脫了女生的包圍圈,彎著眼睛又叫了一聲:「前輩。」

「嗯。」微微側頭望著自動與他比肩而行的後輩,他問道:「每天都來找我,你就沒有其他事要做嗎?新學期開始了很忙吧?」

「沒問題的啦,暫時……」金髮少年的回答有些心虛,很快地就轉了個話題:「還是我給前輩添麻煩了?」

「暫時?」笠松幸男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也沒抓著這個話題不放:「麻煩倒是不至於,反正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活動。」

 

兩人找了家學校附近的家庭餐廳就座。雖然是這麼頻繁地見面,黃瀨涼太卻總像是有說不完的話,從工作上的趣聞、對兩個姐姐的抱怨到今天的天氣,什麼都能說,但卻意外地不讓笠松幸男覺得煩躁,時不時還會應上兩句。

當然,他們聊得最多的大概還是籃球。

 

該說不愧是一個已經半踏入社會的人嗎?

對於黃瀨涼太這種貌似對凡事都能扯上一兩句的能力,他其實也是挺佩服的。

 

「前輩,」吃飯途中,後輩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他略帶疑問地看向對方:「怎麼了?」

 

「是這樣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放到桌面上:「我下個星期開始大約有10天的時間要到北海道去拍攝,家裡的盆栽要是不澆水我怕會死掉。」

「盆栽?」笠松幸男想了想,從記憶裡挖出了上次去對方家時看過的擺設:「你放在窗台上的那些?」

黃瀨涼太點點頭:「雖然都是些耐旱的植物,但是我通常一個禮拜還是會澆一次水……前輩只要星期天去一趟就好了,方便的話……」眼見他遲遲沒有要把鑰匙接過去的傾向,模特兒有些無措:「果然是、不行?」

 

「不,可以。」在後輩將鑰匙收回以前,他先拾起了那枚銀色的金屬:「只是,就這樣讓我隨便進去你家沒問題嗎?」

明顯鬆了口氣的黃瀨涼太以輕快的語調回答道:「怎麼可能會有問題呢?就算是要把存摺的位置告訴前輩我也是毫不猶豫呦。」

 

「這種的你還是稍微猶豫一下吧……」面對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笠松幸男的心跳忽然有些增快,他不自然地轉過頭。

 

不得不說,黃瀨涼太這張臉還是很有殺傷力的。

 

*

 

要說他對笠松幸男抱持著何種情感,他覺得那不是用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從小到大,因為他的長相或者職業、人脈而接近他的人絕對算不上少,能真正與他朋友相稱的人兩隻手都數的出來──或許這跟他自己本身的個性也有關係。

如果說笠松幸男是單純的前輩或者朋友,那他是絕對不會邀請對方來自己家的。

 

一直以來,黃瀨涼太都在尋找著「特別」。

說他中二病沒有痊癒也好、自戀也好,他希望自己能是某個人心中的「獨一無二」。不是因為他那俊美帥氣的臉龐、不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溫柔體貼、更不是因為他在年輕人中小有名氣的身分;而是因為,黃瀨涼太就是黃瀨涼太。

 

然而符合條件的人少之又少。

 

在醫院得知笠松幸男眼睛問題的時候,他明明知道不應該,卻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欣喜。

在就連天空也失去顏色的世界裡,他是對方不論何時何地都能一眼就找出來的「特別」。能全無顧忌地對著他的臉揍下去、對他愛撒嬌又淚腺發達的一面也不會感到不耐煩,笠松幸男毫無疑問地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更不用說他恢復了記憶的現在。

但是他沒有要跟笠松幸男攤牌的想法──至少不是現在。對方明顯抗拒著那段過去,這一點從上次他試圖阻止森山由孝的問話就能看出來。

 

事隔多年,他終於找到了他的神明大人。

 

黃瀨涼太是認定非笠松幸男莫屬了。

早在發現他對女孩子有異常排斥心理的那時,家人就表示過就算以後他不找女孩子也沒關係,只要他過得開心就可以。

 

一層一層的感情疊加在一起,變成了極為複雜的喜歡。或許帶著尊敬、帶著優越感、帶著一點依賴……但那總歸是喜歡的。

沒錯,他喜歡笠松幸男,這點無庸置疑。

 

他早就不是情竇初開的14歲男孩了,雖然並沒有對他人動心的經驗,但是他被告白的次數怎麼也說不上少,自然也知道毫無徵兆的示愛只會取得反效果。先不說笠松幸男喜不喜歡他,光是兩個人相同的性別就足以讓他再三思量告白的可行性了。

或許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出口也說不定。如果因為自己喜歡他這種事讓對方疏遠了他,那可是得不償失,連哭都沒地方哭。

 

一下飛機,他就因為凍人的氣溫而縮了縮,趕忙把大衣的拉鍊給拉上了。很久以前就聽說過冬日的北海道能冷死人,他還是低估了寒風的威力。

眼前的景物全部覆蓋著一層銀白;雪花被呼嘯而過的風帶著瘋狂旋轉,最後輕飄飄地落地。

 

「噢,我已經開始想家了。」身後另一名模特兒低聲地哀嚎著,黃瀨涼太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無比贊同。

河原青彌從旁邊遞來兩個暖暖包,他感激地笑笑,將它們塞進口袋溫暖僵掉的手指。

 

灰色的雲層在雪花的映襯下竟意外地透出了一絲暗藍,他忽地想起擁有同樣顏色眼睛的那個人。

 

「這種天氣也挺好的。」

聽見他的低語,經紀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轉身對身邊的助理說道:「等等把房間的暖氣開強一點,黃瀨君的腦袋都要被凍壞了。」

 

黃瀨涼太失笑,沒有多做解釋。

 

二月的北海道並不是個遊玩的好選擇。其一是因為人一旦進入室內,就不會再想踏出去一步;其二則是無處不在的堅冰,不論是誰,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跌得四腳朝天。

攝影團隊的眾人在工作期間至少都摔了三次以上。幸好模特兒們不需要露出太多肌膚,否則化妝師們肯定要哭了。

 

饒是黃瀨涼太天生的平衡能力過人,身體各處也免不了留下了幾個瘀青。

 

或許是大家都有意提早收工、不想繼續待在外面虐待自己,原本為期十天的拍攝日程硬是在第六天就完全搞定了。

 

「河原小姐,能請你幫我把機票改成明天嗎?」聽到攝影師宣布完工的那一刻,他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對拿著外套披到他身上的經紀人說道:「我總覺得自己快變成雪人了。」

河原青彌眨了眨眼:「沒問題,不過我還要跟其他人留在這裡幾天。你確定要先回去?」

「確定。」他用手搓搓臉,露出微笑:「我從來沒這麼想念神奈川。」

 

*

 

相比起上次黃瀨涼太和上田千秋都在的情況,此時的房子實在是太安靜了一點。

 

笠松幸男關上門,入眼的是與之前沒什麼太大變動的擺設,只是在距離房子主人飛到北海道已經過了將近一禮拜的現在,算不上狹窄的空間有的只有缺乏人氣的寂寥。收拾整齊的客廳讓人無法聯想到看起來輕浮的黃瀨涼太,他不禁想起自己有段時間沒整理過的房間,頓時有些自慚形穢。

屋外雖然陽光普照,從窗沿的細縫間還是滲入了絲絲涼氣,他將暖氣溫度給調高了一些,著手將牆邊的幾個盆栽端到廚房的水槽內。水流嘩啦啦地從水龍頭裡流洩而出,多餘的水份也開始自盆底的漏孔慢慢排出。

 

等待植物完全吸收它們需要的水份之前還有大把的時間,笠松幸男從背包裡拿出他的筆記型電腦和幾本參考書,繼續寫著他未完成的報告。

 

機器運轉的聲音、水滴的聲音和敲打鍵盤的聲音形成流暢的旋律,讓人不自覺的放鬆下來。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黑髮青年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到廚房打算把那些盆子搬回原位。手才伸進水槽,他便停住了動作、瞇起眼睛。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輕響,他退後幾步,躲在了玄關看不到的死角。

 

離屋主預計的歸期還有好幾天,來人是闖空門的可能性不小。

他探出半顆頭,手上還握著順手抄起的菜刀。

 

當明晃晃的黃色映入眼中的那一瞬間,他狠狠地愣了一下:「黃瀨?」

 

門口正在脫鞋的男人抬起頭,在凍得發白的面頰上變得更加生動的那雙琥珀色眼睛立刻盛滿了笑意:「前輩!我回來了!」


直到被從屋外帶來的寒氣包圍,笠松幸男才回過神:「你怎麼……這個等一下再說,」他拍拍半掛在自己身上的後輩:「冷死了,快把外套脫掉。」

金髮少年半瞇著眼睛,撤下搭在他肩上的兩隻手臂開始解扣子:「拍攝提早完成了嘛,我受不了北海道了。」他將大衣放到一邊的椅子上,可憐兮兮的捲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大片的瘀青:「摔在冰上痛得要命……等等!前輩你為什麼拿著刀!」

 

「……啊。」黑髮青年看看手上的凶器,又看看一下子彈開的黃瀨涼太,若無其事地將它放回了原位:「瘀青揉一揉就好了,又不是什麼重傷,過來把你這些盆子搬回去。」

「前輩你這時應該要安慰我啦……」哀怨地走到水槽前捧起因為吸了水而更加沉重的盆栽,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笠松幸男後面將它們擺回窗邊:「我當然知道揉一揉就好,但是一碰就很痛啊。」

 

笠松幸男轉過身,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喔?你怕痛?」

「呃……是。」黃瀨涼太吞了口口水:「怎麼了嗎?」

「沒什麼。」他聳聳肩,視線移向模特兒的耳朵:「這麼怕痛還打耳洞?」

「這個啊……」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耳的耳環,他撇嘴說道:「當初是因為想趕流行啦,而且很多人都說不會痛,我就去打了。」說到這,他垮下臉:「前輩,他們都騙我。」

 

笠松幸男倒是頗沒良心地笑了:「活該。」

於是金髮少年愈加愁眉苦臉,原本帥氣的面容皺成一團,有些滑稽。


黑髮青年越過他,蓋上了嗡嗡作響的筆記型電腦:「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誒?」黃瀨涼太一臉意外:「為什麼啊!我才回來前輩就要走了嗎!」

「幹嘛這麼一副受打擊的樣子?」他將背包收拾好,直起身困惑地皺起眉:「我本來就是因為你的拜託來給植物澆水的,做完了不就該回去了嗎?」

 

完全沒有可以反駁的地方,模特兒帶著一張還沒恢復多少血色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的笠松幸男好奇地拍了兩下後輩的肩膀:「喂,黃瀨?」

對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以微妙的速度,猶如機械般僵硬地垂下了頭。

待他看見那雙發亮的眼睛而略感不妙地想往後退時已經來不及了,發育良好的少年整個人撲到了他的身上。

 

「前輩、前輩留下來陪我嘛!」

「你是害怕被人拋棄的小狗嗎!」

 

*

 

曾經有人說過,黃瀨涼太是個對什麼都不會認真起來的男孩。因為他的天賦和外表,很多事情對他來說都是手到擒來,自然也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勞力在那些東西上。也因為如此,不少人相信這個人永遠也談不了戀愛。

太無趣的人看不上、隨便勾勾手指就匍匐在他西裝褲底下的人也看不上;再說,跟這樣一個人型聚光燈在一起的人要是不夠優秀,那只有被粉絲們撕成片片的下場。

所以,黃瀨涼太談不了戀愛。

 

──或許,談不了戀愛。

 

「黃瀨君,請問你還要傻笑多久?」在耳邊響起的嗓音帶著一種近乎冷清的平淡。他抬起頭,被那一雙離得有些近的藍色眼睛嚇了一跳:「小、小黑子?」

 

「把人叫來之後卻一句話也不說、只顧著傻笑,我想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黃瀨君你只是在耍著我玩。」黑子哲也捧著一杯香草奶昔,已經空了的杯子在吸力的引導下發出了簌嚕嚕的聲音:「不過既然是黃瀨君要請客,我也不會介意再叫一杯香草奶昔陪你在這裡浪費時間。」

「噗哈!」端著餐盤坐下的高尾和成忍不住笑出聲:「一杯奶昔又花不了多少錢,真的要讓黃瀨大出血的話就該把火神也一起叫來。」

「要是我提早知道黃瀨君的『有事』代表傻笑,我就會那麼做了。」

 

面對兩名好友毫不留情的言語攻擊,黃瀨涼太連忙伸出雙手大聲喊停:「剛剛小高尾不是還沒來嘛,我就是稍微整理一下想說的東西……」

「陪小真去買個東西所以遲到了,不好意思啊。」黑髮少年笑瞇瞇地道了歉,一面拆開漢堡的包裝紙:「那麼,你找我們是要說什麼?」

 

在他們面前一向都能說是直來直往的模特兒這時卻扭捏了起來,說話都吞吞吐吐的:「那、那個啊,我,我啊……」他閉著眼睛,以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宣布:「我有喜歡的人了!」

 

「……呵,」幾秒鐘的寂靜之後,高尾和成抖動著肩膀笑得不能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黑、黑子,你看到黃瀨他的樣子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尾君,你笑得太過分了。」黑子哲也放下手中的空杯子,向來平靜無波的表情變得有點微妙:「黃瀨君,你這樣讓我覺得好像我向你告白被拒絕了一樣。」

 

「誒?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顯然沒有想到會得到如此回應的黃瀨涼太頓時手忙腳亂地想引回正題:「小高尾不要笑了啦……我是很認真的在說欸!」

「抱歉抱歉……哈、哈哈……呼……」高尾和成擺了擺手,勉強壓下快要撐破胸口的笑意:「是誰啊?那個讓從沒答應過別人告白的黃瀨涼太一頭栽入愛河的人?」

 

縱使他們是坐在店裡最偏僻的角落,身旁也有幾盆景觀植物擋住他人視線,金髮少年還是不安地環視了下周圍。

看到他這麼鄭重的態度,饒是黑子哲也都不禁升起了好奇的情緒。

 

「是……我們大學的前輩。」一想到心上人,他的臉上泛起了淺淺的微笑:「雖然有點凶,但是平常非常照顧我。很有責任感,有時候遲鈍的樣子也很可愛……球打得很好!偶爾會使點小壞……斜勾著嘴角的前輩太帥了,每次看到都讓我心跳加速!在我難過的時候就會十分~十分溫柔地安慰我,而且……他……前輩他,曾經救過我的命……」

 

聽了幾分鐘後,坐在對面的兩人互看了一眼,似乎是發現了哪裡不對勁。

 

「黃瀨……你這不太像在說女孩子……」

「可是前輩不是女孩子啊。」

 

就這樣,在他們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黃瀨涼太已經若無其事地出櫃了。即使是三人中最能說會道的高尾和成也啞然無語了十秒鐘才乾巴巴地吐出一句:「啊,這樣啊。」

「說起來,前輩和小高尾是同一個科系的呢,說不定有見過。」沒有給友人們任何緩衝的時間,金髮模特兒愉快地說道。

 

黑子哲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向身邊的黑髮少年投去同情的一瞥。

 

「……傳說中最近跟笠松前輩走得很近的一年級原來就是你嗎?」高尾和成罕見地抱頭呻吟:「天啊,受歡迎的男生交不到女朋友這句話果然是真的……」他三兩口解決了剩餘的薯條,搖搖晃晃地端起餐盤:「我要去找小真緩一緩,你們慢用。」

 

「小高尾這是怎麼了?我喜歡前輩讓他很受打擊?」

「笠松前輩是高尾君的偶像。」天藍色頭髮的少年這樣回答:「而黃瀨君看起來一點也靠不住。」

 

*

 

最近的小堀浩志總是一臉欲言又止地看著笠松幸男,看得他渾身都不自在。然而每次問起來,對方也什麼都不說,只是用非常怪異的表情搖搖頭。

 

「小堀怎麼回事?」森山由孝咬著飲料杯上插著的吸管,抬眼看向皺著眉似乎很困擾的好友,含混不清地回問了一句:「什麼?」

笠松幸男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他這幾天對我的態度很奇怪,我應該沒有哪裡惹到他吧?」

「你惹到他?怎麼可能。」森山由孝笑了一下,漫不經心地用眼睛觀察周圍來來去去的人群:「你沒問他?」

 

「問了,他說沒事。」

「那不就好了嗎?好了,笠松,我們都認識多久了?」

「就是因為認識久了才奇怪,他從來沒這樣過。」

 

「好吧,我去幫你問問。」明顯心不在焉的青年擺擺手:「不過,現在我要先失陪一下了。」

 

他看著友人飛快地離開座位,半跪在不遠處的一名少女腳邊高聲詠嘆著命運是如何將兩人手中的紅線交纏在一起並且譜寫出一段動人的戀曲。

 

笠松幸男和森山由孝到底是怎麼成為朋友的?他至今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然後過了幾天,連森山由孝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奇怪了。

發現這一點的笠松幸男內心活動十分精彩。

 

「你們兩個到底在搞什麼?」終於受不了的他環著手,對著面前的兩人問道:「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還是我做了什麼讓你們不滿的事?」

「不是,笠松你怎麼會這麼想?」小堀浩志苦笑了下:「該怎麼說……」

「你跟黃瀨,」一邊的森山由孝突然插口,隨後又遲疑地頓了下:「我是說,你們見面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哈?」黑髮青年詫異地挑眉:「為什麼扯到那傢伙身上了?混熟以後碰面次數變多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森山由孝看了小堀浩志一眼,像是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話是這麼說,但是明明課程和科系都不一樣卻還是三天兩頭就見一次面是不是太多了?」

 

有些佔有慾強烈的人會因為朋友跟其他人關係漸好而感到不安甚至於不悅,但是笠松幸男知道自己的兩個朋友都不是這種人。

所以他才會覺得不對勁。

 

斑駁的樹影因為風的吹動而在地上投射如同玻璃碎片的亮光,他下意識地瞇起眼睛。

 

「你想說什麼?」

 

「我、」森山由孝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你這樣有意思嗎?」


他不是個太過遲鈍的人,朋友們要說的是什麼他大概也有個答案。如今這種事也不算太驚世駭俗,雖然他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能說什麼?小堀浩志絕不是隨便從外面聽到傳聞就大驚小怪,只是黃瀨涼太沒有明顯表示過什麼,自我意識過剩或是自作多情都不是笠松幸男的性格。他對現在兩人的關係沒有覺得需要改變的地方,在今天之前也沒想過其它發展的可能。

 

如果黃瀨涼太不說,笠松幸男就不會讓自己知道。

 

他轉過頭望著半空中不存在的一點,沒有說話。


大約是意識到了什麼,小堀浩志攔住了還想開口的森山由孝,神情有些嚴肅:「要是黃瀨跟你告白了,你會接受嗎?」

他又沉默了一陣子,問道:「接受會怎樣?不接受又怎麼樣?」

 

對面的兩人面面相覷,然後回答:「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們的朋友。」

 

「那我先謝謝了,」笠松幸男笑了笑:「真的有那一天再說吧。」


其實他仔細想想,自己應該拒絕不了黃瀨涼太,或許也不會對更進一步的關係感到反感。要說他不忍心看到那張總是活潑生動的臉龐出現失落傷心的神色也好,說是他無法狠下心把世界中唯一的色彩抹去也罷。

黃瀨涼太對他來說,大概真的很特別。

 

*

 

他不住地思索自己是不是哪裡露了馬腳,以至於上次跟森山由孝打招呼的時候被投以一種不那麼令人舒服的眼神──雖然平常也舒服不到哪去。

 

──如果森山前輩知道的話,他會不會跟前輩說呢?

每每思及此,黃瀨涼太就會有些坐立難安。然而這幾天和笠松幸男的通話都與平時沒什麼兩樣,也沒感覺到對方的態度有哪裡不同。

 

這使得他又想鬆口氣,又覺得莫名的失落。

第一次真正喜歡上一個人的他總算是明白了愛情小說裡那些糾結卻拖戲的感情了。

 

縱使有著暗戀一輩子的決心,但是某些時候他也是會想像自己告白的場景,或者是笠松幸男得知自己的心情後會有的反應,想完後再一個人傻笑個幾分鐘。

被拒絕的情況他也想過,雖然可能不會變成老死不相往來,要像現在這麼親近卻是不可能的事。

 

光是想想就覺得沮喪。

 

告白可以以後再說,將兩人的關係拉得更進一點才是當務之急。即便笠松幸男並不抗拒他的靠近以及偶爾為之的撒嬌、碰觸,他仍是覺得不滿足。

他趴在桌上,冰涼的桌面刺激著肌膚,卻很快地平衡了溫度。自落地窗外灑進室內的陽光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滑過,投射在地上後又反射到他眼裡。金白色的刺眼光線讓那雙琥珀色眼睛泛起了生理性的淚水,然而就像是在和什麼較勁一樣,黃瀨涼太非但沒有移開視線,甚至連眨眼的動作也沒有,就那樣死死地盯著那道光,直到因為太陽的移動而讓地上的光點離開視野為止。

 

酸澀的雙眼眨動兩下,一片模糊的水影瞬間取代了原本清晰的景物。他胡亂地抹了抹臉,用濕漉漉的手抓起一邊的手機。

 

「喂?小高尾?」大概是好幾個小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關係,他清亮的嗓音顯得有些嘶啞:「你在哪裡啊?」

『黃瀨?』對方上揚的語句顯示出他的驚訝:『怎麼了?』

「你現在在哪?」他起身穿上外套,又問了一次。

『離學校三條街外的咖啡館……上次你有這裡請我吃早餐。』高尾和成似乎遲疑了一下,又說道:『你要過來?可是我──』

 

「等我十五分鐘!」還沒等好友說完,他已經一把抓起鑰匙和錢包塞到口袋並掛斷了電話。

 

待他推開了咖啡館的玻璃門,他才知道剛剛漏聽了什麼。

 

抬起來的那雙灰藍色眼睛正正地對上他,黃瀨涼太一時間也忘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匆忙地趕過來,只是下意識地揚起了笑容。

笠松幸男愣了下,坐在他對面的高尾和成這時轉身站了起來,快步走向堵在門口的模特兒,伸手將他拉到一邊。

 

「什麼事情這麼急?」大多時候都帶著活潑笑意的唇角此刻幾乎抿成直線,高尾和成的表情難得地顯出了幾絲正經:「你知不知道──」

「前輩是不是知道了?」他第二次打斷了友人的話,聲音放得很輕:「你們在說什麼?」

 

高尾和成看著他,忽然放鬆了臉上的線條:「黃瀨啊,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瞬間轉向的話題讓他摸不著頭腦:「你在說什麼?小高尾,我──」

 

「你想要告白了?」黑髮灰眼的少年恢復了平時那副輕鬆愉快的模樣:「我猜笠松前輩是知道了,好像是有點不知所措啦,不過也許沒有排斥的意思呦。」他眨眨眼,像是在暗示或鼓勵些什麼:「哎呀~我突然想到還有事情要做,幫我跟笠松前輩說一聲,我先走了~」

扔下被他的話砸得七葷八素的黃瀨涼太,高尾和成在踏出店外的時候又突然回頭說道:「噢,對了,記得替我買單喔。」

 

「誒?」金髮少年回頭,只見對方早已瀟灑地走過了斑馬線。

 

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笠松幸男面前坐下,琥珀色的眼睛左瞥右瞟就是不肯看往那個人:「小高尾說他還有事先走了。」

「……喔。」對坐傳來一聲簡單的回應,還有湯匙在杯子裡碰撞的聲響。

 

放在口袋裡的手悄悄握緊了多年來貼身不離的御守,他深吸了一口氣,望向也在看著他的笠松幸男。

 

「那個──」

 

*

 

接到高尾和成主動打來的電話的時候,笠松幸男並不知道這個他印象不錯的後輩找他是為了什麼。

 

他在咖啡館的座位上坐下,對方攪著馬克杯裡的飲料,毫無預警地說道:「笠松前輩,我有個喜歡的人。」他頓了頓,然後像是因為傾訴對象怪異的表情而笑了:「是同年級的,比我大四個月左右。」

笠松幸男尷尬地跟著笑了笑,放鬆了繃直的脊背。

 

「那……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他問道,接著不自在地補充:「雖然我不是當戀愛顧問的料。」

高尾和成無所謂地聳聳肩:「沒關係的,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而已。」

 

他說,他喜歡的人個子很高;即使個性不怎麼樣,還有些奇怪的興趣,在異性中的受歡迎程度卻也不低;做事很認真、明明看起來很精明但很容易就被騙到;總是一副高傲的樣子,卻又比誰都要來的細心,簡直就是個大傲嬌。

他說,每次要一起去哪裡的時候,他們就會猜拳決定誰載誰去,但是一直都是他喜歡的人贏;他說,有一次他喜歡的人丟了東西,他陪他找了一下午結果卻發現東西根本就在那個人的書包裡。

 

說了一陣子之後,高尾和成停了下來,臉上的笑容頗有些無奈的味道:「抱歉,讓笠松前輩聽我說了這麼多奇怪的話。」

他搖搖頭:「聽起來你們感情還不錯啊,交往很久了嗎?」

 

「交往?」對方「噗哧」一聲,大笑著擺手:「笠松前輩,你搞錯了。我連告白都不敢,怎麼可能和他交往?」

「咦?」在笠松幸男的印象中,高尾和成雖然不能說是不謹慎,但絕對是個膽子不小的人,個性也算是直來直往。這樣的人居然會說不敢告白……

 

「是男的。」高尾和成笑瞇瞇地為他解惑:「我喜歡的人,是男孩子。」

 

他微微地瞪大了眼睛。

 

這時候,高尾和成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向笠松幸男比了個抱歉的手勢,沒看來電顯示就按下了通話鍵。

笠松幸男轉開了視線,開始思索著要怎麼回應他比較好。縱然高尾和成說了他只是想找個人說一說,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也要給對方一些建議或是安慰之類的。老實說,他們也不是特別熟,該如何表達才能讓高尾和成放寬心他也沒底。

 

等他想好開頭,對面的人已經掛斷了電話。

 

「高尾,」他說:「你喜歡的那個人,會因為你的告白就再也不理你嗎?」

黑髮少年怔了怔:「……不會的吧。」他輕輕地說道:「他可能會手足無措,只是要他跟我絕交……他大概,會有點心軟。」

 

「要是告白失敗的話,」高尾和成瞇起眼睛:「會決定不再往來的,應該是我。」

 

笠松幸男啞口無言,對方卻湊到他眼前問道:「如果是笠松前輩呢?有個男孩子跟你告白的話,你會答應嗎?」

 

一張俊朗的面孔浮現在腦海裡,小堀浩志的問題奇異地和高尾和成的話重疊在一起。

──要是黃瀨跟你告白了,你會接受嗎?

 

「看、」他感到有些呼吸不暢,連忙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看人吧。」

「不是完全否定的答案啊……」後輩笑了起來,銳利的灰色瞳眸因為彎起的弧度而帶了幾分促狹:「笠松前輩真是個溫柔的人,搞得我好像也有勇氣去告白了。」

 

「剛剛問笠松前輩話的時候,您似乎是想到了特定的對象?是……有哪個人對笠松前輩示愛了嗎?」

聽到這樣的疑問,笠松幸男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耳根有點發熱。

 

一抹他絕不會錯認的鮮亮顏色驀地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抬起頭:「……黃瀨?」

正在推開玻璃門的少年也看見了他,隨後露出了招牌般的笑容。

 

「笠松前輩,其實我不是想為黃瀨說什麼好話。」高尾和成沒有回頭,只是很快地說道:「喜歡上一個人不容易……對那傢伙來說更是這樣。這麼說來,他還是第一次那麼認真地跟我們說他喜歡上了一個什麼人。如果笠松前輩不討厭他的話,不妨試著去跟他談一談吧。」

對著愕然的他眨了下眼,高尾和成走到門口對黃瀨涼太說了些什麼話,便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咖啡館。

 

「小高尾說他還有事先走了。」在他對面落座的人開口。他攪了攪面前的咖啡,還對剛才高尾和成說的話感到震驚,只好淡淡地「喔」了一聲。

他不禁抬眼望向他世界中唯一帶有顏色的那個人,而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也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黃瀨涼太的眼睛很清澈,映在裡面的自己是什麼模樣都看得一清二楚。

 

──聽到告白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他意外地開始感到好奇。

 

「那個──」

「黃瀨,聽說你喜歡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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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說好的下篇來了

比起上和中的9000+,這次直接爆到將近一萬五了,有沒有感受到我的誠意?

卡在後面幾千字導致原本說好的八月底一直拖到了現在真的是非常抱歉(鞠躬

我不知道各位對這樣的結局會不會感到滿意

或許有人會想拿雞蛋砸我?wwwwww

我對開放式的結局總是情有獨鍾啊=w=


按照我的想法,這大約會有番外的

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時間碼,最近要期中考了壓力山大


總之,感謝各位的久候以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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