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靈

【殺樂】重逢

風，是流動的空氣。它存在於世界的每一處，不受限制也沒有束縛。

它應當是自由的。

 

這對神樂來說是種諷刺。她自喻為風的使者，但她的一生中卻從未擁有過一天真正的自由。無時不刻不記著這一點的她，同時也嚮往得到自由的時刻到來。然而真正得到它的時候，她才想起，原來存在於每一處也意味著不存在於世界上的任何一處。

 

所以最後的最後，她靜待消散的一刻到來。直到，見到他的那一個瞬間。

──還能再見到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才察覺到不對勁，明明自己應該死去了才對、明明應該連一點灰都不剩……抬起手，隱約的輪廓後依稀看得到茵綠的草地。

 

……靈體？

她有些驚奇，雖然聽說過有人類死後會因為未竟的思念或是強大的執念變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型態遺留在人間，但沒想到僅僅為妖怪分身的自己也會……

還是說，她已經成為與人類相近的存在了？

 

撫向胸口的右手理所當然地感覺不到心跳，赤紅色的眼眸低垂著，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但是不管怎麼樣都好，死了就是死了，怎麼也救不回來。

單純地身為一個靈體的她失去了所有妖力，插在腰間的扇子也形同虛設。除了沒有看得見的實體以外，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其實並無區別。

 

──反正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

她勾起嘴角，身子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張開雙臂飛往高空的她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自己會以這樣的姿態重現於世，更不知道現在究竟離自己的逝去已經過了多少年歲；但最重要的是，她回來了。

以一種不存在的存在回到了這個世界。

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束縛住她。

 

因為興奮而暫時忽略周圍的神樂在目光觸及一整群高大的灰色柱子時凍住了表情。

──這是哪裡？

 

眼前的景象超過她能理解的範圍太多。揣懷著不安的心情，她飛向幾根柱子之間往下看去。許許多多的人在漆黑的道路上走著，不時有幾個裝著輪子的鐵箱以驚人的速度揚長而去。

要不是語言相通，她還真不敢確定這是她所知道的日本國。

 

藉由他人的談話，她得知了現在距離她所生活的戰國時代已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關於「妖怪」、「鬼」或是「四魂之玉」的話題早就淡出了人們的生活圈，又或者淪為不入流的玩笑；戰亂也不再存於這個祥和的國家。

她不屬於這裡，是個完全成為了「過去」的人物。

 

有些無措地降落下來，她看著人來往去的街道，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一抹銀白從視野的角落一閃而過，那是她記憶中深刻到無法抹去的印記。她猛地回過頭，卻無法從茫茫人海裡找到她所心繫的身影；剛才出現的色彩就如同幻覺一般。往那個方向追了幾步後，依然一無所獲的神樂在連續幾個人渾然不覺地穿過她的身軀不禁也感到些許的悵然。

 

──簡直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或許是因為，她冀望著能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能見到自己所熟悉的事物。

 

「殺生丸……」不自覺輕唸出來的名字就像一道魔咒，一股無形的力量忽然將她拽向旁邊的灰色柱子。她睜大眼，看著越來越近的牆壁，然後毫無窒礙地穿了過去。

 

──原來裡面是可以住人的啊……

 

在見到牆內的人們時，這樣非常不具有緊張感的想法從腦海裡躍然而出。半晌，她才想起要掙扎。不過抓著她的那股力量雖然不強烈，但一直到停下為止，她竟也都沒有成功掙脫。

 

一面穩住自己因為突然消失的力量而失衡的身體，她一面抱怨：「搞什麼──」

眨了幾下眼，她默然望著身前冰冷的面孔和熟悉的輪廓──除了沒有銀白色的長髮及顯眼的妖紋外，那分明就是殺生丸！

然而，對方就像其他的所有人一樣，徑直越過她離去。

 

神樂不免有點失落，只是這個情緒也沒有停留的太久。

當她發現自己正不受控制地隨著殺生丸的背影而移動時，她的心情已經不能用任何一句話來形容了。

 

──言靈的力量有強大到這種程度嗎？

 

*

 

時間總是會為人帶來改變。

在這些日子裡，神樂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很有道理。

 

雖然殺生丸還是一樣的驕傲、冷淡、面癱──這個詞好像是在形容一個人不將情緒顯露出來、永遠都是一個表情，神樂覺得很貼切。有一次犬夜叉和殺生丸吵架時罵他是「死面癱」，當時正在旁聽的她順便就學起來了。

 

沒錯，犬夜叉。

 

除去越發強盛的妖力以外，一個令神樂驚訝的變化就是他們兄弟倆的關係。

即使怎麼看都不能說是感情好，但是他們對彼此也不再是如同以前那樣交惡。這點從犬夜叉不定時來殺生丸家就能看出一二，至少他們不會一見面就拔刀。

而據她的觀察，原因並不是出在粗神經的犬夜叉身上。

 

現在，發掘殺生丸的改變和人際關係成了神樂日常的習慣。

倒不是她想跟殺生丸形影不離，一天到晚在一起；而是自她那時被強制「拉」到殺生丸面前後，她就再也不能離開對方方圓兩百尺以上的距離。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對這個好像柔和了點的殺生丸才有更深的了解。

比如他會在出門時讓自己的外貌看起來與一般人無異；比如說他是一家滿是妖怪的公司的主管；比如他至今未曾有過子嗣；又比如他有時會不自覺地對著窗外出神。

那個名叫「邪見」的小妖怪至今仍跟在他的身邊，總是煩人地念叨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後一如既往地被殺生丸無視過去。

 

這樣的生活很無聊。但幸好殺生丸常去不同的地方出差，跟著他到處遊覽也不至於太無趣。

只是，偶爾還是會感到不痛快和淡淡的寂寞。

連個說話對象也沒有，還不能自由自在的行動……神樂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變成靈體找罪受。

 

「先生！那位銀色頭髮的妖怪先生，留步啊。」

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平凡日子，他們──或許也可以說只有殺生丸一人，畢竟神樂是飄浮在空中的──漫步在街道上，卻意外地因一聲叫喚而止住腳步。

 

稍嫌稚嫩的高亢聲線難辨男女，只能聽出來是一個年輕的孩子。

殺生丸微微挑眉。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類或是妖怪能看破他的偽裝，更遑論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所以他只是頓了一下便又回復成原先的速度，瞥也不瞥一眼。

 

「唉！銀色頭髮的妖怪先生！就是您，請您稍微等一等！」矮小的身影直接擋到他身前，大張著雙手，兜帽下的雙眼閃著堅定的光芒。

 

神樂仗著沒人能看到自己，繞著那孩子轉了一圈，斷定這是個完全的人類……不如說，太完全了，一絲妖怪的氣息也沒有。

在這個時代，融入了社會的妖怪與人類通婚並不是什麼稀奇事，神樂所看過的人類裡或多或少都混有一點妖怪的血脈。

 

「真有趣……」她喃喃道。卻發現那雙棕黑色的瞳孔轉向她，隱約可見的唇線拉起向上的弧度。

她立刻向後飛離數公尺，無法掩飾驚訝的神情。

 

──被看見了？

 

正當她驚疑不定的當下，孩子已經將目光放回殺生丸身上，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一樣。

 

「妖怪先生，您知道有東西正跟著您嗎？」

一旁經過的路人神情奇異地瞄了這一大一小幾眼，搖搖頭又往前走了，神樂還聽到他向手機──這也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說道：「剛剛看到一個小孩子對著一個男的叫『妖怪先生』……那男的是長得很妖孽啦……誰知道，小小年紀在當神棍的也有啊這世道……不是有什麼精神問題吧……」

 

強大的犬妖淡淡地瞟了一眼有點擋路的小身板，沒有繼續理會他的意思，一言不發地再次邁步。

沒預料到自己會被無視孩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地追了上去：「那個，妖怪先生？」

 

還沒收拾好情緒的神樂隔著一段距離跟在他們身後，看著似乎追得很辛苦的人類一陣子後低聲自嘲道：「就算是殺生丸，也不會隨隨便便就相信這種事的，更何況只是一個小鬼說的話。」

 

她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交流，哪怕只是一個眼神都好，但區區一個靈體又能做到什麼呢？既碰觸不到任何東西，也沒辦法被人所見──雖然現在好像有個例外。

 

才剛說完，就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殺生丸先生！」

 

因為妖術而變得漆黑的冰冷瞳眸頓時盯向身旁聒噪而煩人的小孩，一把拎起他閃身進了一旁的小巷。

 

──看來不只是看得見，也聽得到啊。

原本的驚訝轉為好奇，神樂轉進巷子裡，正好看到殺生丸甩手把他扔到地上。灰色的兜帽落了下來，但是在缺乏光線的小巷裡也看不清他的五官。

 

孩子沒有喊痛，反而是笑嘻嘻地又站了起來。

 

「你想做什麼？」

面對這樣不客氣的問句，他收起笑容，似是有些苦惱地皺眉：「嗯……當了這麼久的『邱比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麼不待見我的。」

「……」饒是一項淡定的殺生丸也不免一愣。

 

──邱比特？那是什麼？名字？

 

「那邊的幽靈小姐，」自稱為邱比特的孩子看向不遠處疑惑的神樂，問道：「妳和殺生丸先生是什麼關係？」

 

殺生丸隨著對方的視線往身後望去，卻只見到巷口匆匆來去的行人。他不悅地蹙眉，原本就不多的耐心即將被消磨殆盡。

然而邱比特卻沒有理會他，只是持續地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沒關係？妳之所以不能離開就肯定是因為有執念啊，而且還是雙方……唉呀，殺生丸先生，別這麼心急。」拉住轉身要往外走的高大青年，邱比特綻開天真無邪的笑靨。

 

「幽靈小姐……噢，好吧，神樂小姐，」注意到殺生丸霎時微微瞠大眼的反應，他笑得更開心了：「這麼說吧，如果妳同意的話，我不介意幫妳顯形。」

 

赤紅色的眼眸眨了眨，她一時間無法對這句話做出判斷。

──這個有著奇怪名字的小鬼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其實，就算妳不同意，我還是得這麼做。」邱比特攤手，一副無奈的樣子，一雙眼裡卻閃著惡作劇的光芒。

響指聲在小巷內迴盪的同時，一陣大風呼嘯而過。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他們面前，只留下了一句不負責任的話：「這是工作嘛，緣分未了的男女就應該好好一起過日子。」

 

「啊，不過，也只有殺生丸先生能跟妳接觸而已，其他人還是看不到妳的。」

「祝好運囉，神樂小姐。」

 

然後，一男一女沉默地佇在狹窄的巷子裡。

 

「……呦，好久不見了，殺生丸。」面對那雙緊盯著她的深金色眸子──不知何時殺生丸撤掉了改變外貌的妖術──神樂故作輕鬆地抬手打招呼。

 

《完》